2007奧斯卡先探(二) Babel<火線交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真相
對我來說,有時候看電影最大的樂趣在於和創作者之間的對話,導演的影像手法,編劇鋪陳劇情的巧思,以及經驗兩個多小時被創作者塑造的封閉場域,那種時而抽離現實,時而跳脫影像鳥瞰人生的感覺,說真的,還蠻過癮的。這幾年,有那麼幾個在文字和影像的創作上總是給我欣喜驚豔的年輕導演,例如亞歷阿曼巴Alejandro Amenábar(The Sea Inside/ 2004/ 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和伊納利圖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 (Babel/ 2006/ 坎城影展最佳導演、金球獎最佳影片)。
好巧不巧,這兩位導演都是西語裔(前者出身西班牙,後者是墨西哥籍),他們的名字都叫亞歷漢卓(Alejandro)。事實上,兩個人的境遇也有頗多相似之處:兩人都是英雄出少年,處女作就一炮而紅(前者“Open your eyes”<睜開你雙眼>;後者:“Love’s a Bitch”<愛是一條狗>),影像上企圖心強烈且有濃厚的個人風格,而且兩人目前都被好萊塢力捧,也拿過不少獎項,遊走在藝術電影和商業電影間更是游刃有餘。尤其是這幾年成了奧斯卡常客的伊納利圖,今年更以新片“Babel”<火線交錯>入圍奧斯卡六項提名,成了今年擁抱小金人的熱門影片和人物。
伊納利圖的作品和好萊塢商業影片最大的不同在於,他擅長錯綜複雜的故事情節。一部電影往往有三到四個故事結構,在同時間,甚至不同時空環境下鋪陳出一個龐大的戲劇網路,有別於傳統的單線敘事結構。進入他影像世界的觀眾,就像一開始發現了一根毛線頭,隨著看似毫不相干的多線敘事法的展延,抽絲剝繭,到結尾終於撥雲見日,發現整個交織成的毛線球。從“21 Grams”<靈魂的重量>到<火線交錯>,無不如此。
<火線交錯>的野心則更龐大,四個故事,四組人物網路,四個拍攝地點,從美國、墨西哥、摩洛哥到日本,導演不厭其煩地使用著反差的符號和影像來探討生命的真相:一對婚姻瀕臨破滅的美國夫婦(凱特布蘭琪和布萊德彼特)和一對剛在墨西哥舉行傳統婚禮的新人;基督教世界和回教文明,物質過剩的日本社會和摩洛哥的游牧村落 ,日本嗑藥的青少年和摩洛哥拿著來福槍趕羊的兄弟,性的偷窺與展示等等。環繞在多重複雜的敘事線的共同主題在於人與人之間的誤解、國與國的衝突、文明與文明的扞格,即使這些人們說著同樣一種語言,處於同一種文化,因為不安,因為偏見,因為心靈的失落,即使是兄弟關係、夫妻關係、父女關係,依舊無法溝通,無法瞭解,無可避免地導致悲劇性的結局,更何況是不說同一種語言的異國人,不能言語的聾啞人?!
導演在片中使用大量的極度特寫鏡頭,和仿紀錄片突然Zoom in的攝影手法,交叉著鳥瞰不同城市和地貌的全觀式鏡頭,讓觀眾既逼視現實的壓迫感,又反覆思考故事的命題。例如開場時在摩洛哥的村落,一個看似其貌不揚的老人拿著來福槍,和滿袋的彈匣在和買者作交易,穿插著小孩們在旁邊搶著把玩的特寫鏡頭,讓人誤以為血腥畫面即將在眼前(正好和故事發展到後來被摩洛哥警方誤以為恐怖份子交相輝映);被來福槍流彈誤中的美國太太在荒野中求救無門,剪接到在墨西哥準備婚禮前,男人抓著滿地亂跑的雞扭斷脖子血流如注的畫面。主觀影像多重交迭,反映到片名的意涵(Babel出自舊約聖經的典故,預言人們將被分化成不同語言,不同地區而無法溝通),一種對生命根深蒂固的悲劇性油然而生。
儘管片中有好萊塢大明星的加持,加上好萊塢對這位墨西哥導演的青睞,在即將到來的奧斯卡典禮,該片的地位自然有如眾星拱月。但是,我卻還想錦上添花添上一筆:片中飾演聾啞高校女生的日本女演員菊地凜子,我認為是全片不可忽視的亮點。在西方世界,她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名字,即使在日本,她也是只拍過幾部廣告片的模特兒,初試啼聲卻一鳴驚人,清新的臉蛋加上極具戲劇張力的表演,讓觀眾眼睛一亮,她也因此片入圍奧斯卡最佳女配角。
菊地凜子在片中飾演的聾啞女學生,因為先天性的缺陷,和人溝通困難:;因為和父親長期疏離,性格變得反抗叛逆;因為曾經目睹母親自殺,而過度自我壓抑,因為思春卻得不到正常男生應有的尊重,她乾脆放膽裸落私處以示挑釁。她扮演的角色看似離該片多重敘事的主軸最遠,但表演的層次卻極具衝突和爆發力,尤其眼神和裸露成為她在片中兩大表演重心和關鍵的訊息傳達:眼神時而盼望、時而憤怒、時而失落,全然代替了她的言語表達。她穿著校服,張開雙腿,對同齡男孩露毛,以性徵作出無言的反擊;而她在看牙醫時,乍然發現張開嘴巴和牙醫的臉是如此的靠近,心靈的需索使得她反常地向陌生的對方索吻,卻反被(社會道德)斥責而落荒而逃;到最後她無路可退,對著心儀的警探(代替父親的形象)全身赤裸。青春的軀殼竟隱藏著心靈無底的黑洞,無聲的言語代替強烈愛的渴望。
如果語言的紛亂與錯位,導致人們的疏離和無知,那麼沒有了語言,是否進一步讓人們陷入一種狂亂的失語狀態?或者,相反地,人們更強烈揭示“溝通”(以身體代替)的慾望?或許,這才是導演在片尾時想要表達的生命主題吧。
2007奧斯卡先探(一) The Departed<神鬼無間>:香港黑社會老大VS愛爾蘭黑幫教父
老是和奧斯卡擦肩而過的美國知名義裔導演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sese)今年再度捲土重來,他2006年改編自香港賣座電影<無間道>的新片入圍今年奧斯卡四項獎項: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配角、最佳改編劇本。美國影評人對該片評價甚高,認為這是史柯西斯多年來拍黑幫電影(Goodfellas/ 四海好傢伙/1990,Gangs of New York/紐約黑幫 /2002)的再一次突破。電影媒體關注的則是老將史柯西斯是否能夠藉著目前的高人氣翻本(他已經因為這部片連得包括全美影評人協會最佳導演獎等十座最佳導演獎座),順利在今年的奧斯卡典禮上贏得他第一座最佳導演小金人,一雪過去六次入圍,六次槓龜的前恥。
奧斯卡入圍名單對<神鬼無間>情有獨鍾,我倒是有些訝異,很難得看到改編電影(尤其是改編自商業電影劇本,而非文學作品,原著小說)在奧斯卡揚名,我想不是奧斯卡評審委員素質降低的問題,史柯西斯取之商業,用之商業,但他把故事的精髓注入了美國社會特有的移民文化和背景,人物塑造地更精緻,也更升高了人性的複雜和醜陋面。
基本上史柯西斯取得<無間道>的故事版權,卻在片場的手術台上,一刀剖下去,開腸剖肚,換心換血,香港油尖旺區換成了波士頓南區,黑社會老大(曾志偉飾)換成了愛爾蘭後裔黑幫教父(傑克尼柯遜飾),臥底警察與臥底黑道的雙重身份,除了增加一正一反,亦正亦邪的戲劇張力,還增加了精神分析的「父權宰制」、「伊底帕斯」情結,成了劇情骨骼仍在(劇本保留了原由黃秋生飾演的警隊督察在梁朝偉面前墜樓而死,梁朝偉在同一個電梯場景被臥底黑幫所殺,黑幫老大最後死在自己培養的臥底黑幫劉德華手下,筆跡信封成了劉德華身份大曝光的轉捩點等等關鍵情節),但經過大量重寫,和史柯西斯擅長把歷史社會背景注入故事主軸的風格手法,<神鬼無間>已經純然換血,成了不折不扣的美國好萊塢社會寫實片。
另一個凸顯史柯西斯高竿的地方在於他對電影裡人物心理性格的塑造和背景延伸。例如傑克尼柯遜飾演的愛爾蘭黑幫教父,從片子一開始短短幾分鐘的仿紀錄片的手法,迅速交代了這個邪惡教父發跡的經過,也讓觀眾瞭解到當時具體的社會環境,複雜的移民背景,開場尼克遜的一句名言:「我不要自己成為環境的產物,我要把環境變成我的產物。」點出他梟雄的性格和建立黑幫地盤的本色。同時,在精神分析的層次上,他也成為黑白兩道- 臥底黑幫Collin(麥特戴蒙)和臥底警察Billy(李奧納多狄卡皮歐)的再生父親。
再者是麥特戴蒙和李奧納多飾演的兩個身份混淆(暗示人格分裂)的角色,一個渴望過去,一個覬覦未來,他們中間透過心理醫師女友(Vera Farmigan飾演)的交往、對話,窺知自己內心深處的殘缺,兩人從頭到尾的追逐,急欲除掉對方卻看不見對方,他們擁有的片刻現實感,必須透過黑幫老大(父親)才得以存在,直到父親被兒子幹掉,(Collin發現這個黑幫老大原來也是FBI的線民,靠著出賣自己的手下穩固自己的地位),兩人的過去和未來才有了銜接點,兩個分裂的人格終於能夠對話,甚至得到除掉對方的機會。
看過<無間道>的讀者,可能覺得再去重看一次講英語,洋人大明星扮演的故事有何意義?!的確,<無間道>有它不可磨滅的故事原創性和東方哲學特有的儒家思想(片中每個身份晦暗的人都想作好人…)和宿命觀(片名帶來的意涵)。然而,史柯西斯形而上地賦予片中人物,細膩的心理描寫和史觀的份量,細看之處,還是有他值得喝采的地方。Labels: 2007奧斯卡、電影筆記
<墨攻>:武俠大片的歷史清流
華語影壇自李安的<臥虎藏龍>揚威奧斯卡之後,武俠商業大片似乎成了導演名利爭逐的新競技場。幾年下來,從<英雄>、<天地英雄>、<無極>、<夜宴>到剛在北美院線上映的<滿城盡帶黃金甲>,不管是國際上叫不叫得出名的第五代或第六代,不管是跨界類型還是跨國資金,不管動員的是愛國的解放軍還是廉價的武行馬匹,總之,先拼了老命、砸了老本把它拍大,拍響,才不枉費這幾年猛吹的中國熱市場和國際美名。
可惜,從張藝謀的<英雄>過渡到陳凱歌的<無極>,馮小剛的<夜宴>,搖頭!再看回張藝謀武俠三部曲的終曲<黃金甲>,還是搖頭!!錢花得”部部”高昇,連帶票房以”億”互嗆,但對有心的觀眾來說,笑談勝過票房,搖頭多過掌聲。通篇大片的毛病在於,過於夸飾場面的大,而忽略了故事的實,這幾年所謂大導演的武俠大片倒全得了營養過剩的虛胖症。
原以為另一部香港導演出品的武俠商業片<墨攻>也不過爾爾,結果卻大出意料之外的驚喜!<墨攻>的故事取材於戰國亂世,雖然是同名日本漫畫改編,搬到電影上的情節卻有血有肉,有歷史的哲思。<墨攻>也有它的商業因素:來自中港日韓跨國資金,有大明星(劉德華),也有跨國演員(韓國安聖基,崔史源),但影片在賣錢之餘也讓人思索電影背後的意涵。<墨攻>有戰爭片的千軍萬馬,但卻捨棄大而無當的華麗鋪張,用樸素寫實的風格來講戰爭,講千古年前的墨家學說。
墨家講「兼愛」、「非攻」,你我在歷史課本裡背過,換點現代的說法,就是大愛與和平。香港導演張之亮把這個概念透過古戰爭史的一場攻城守城之役,賦予了戲劇和藝文兼容的色彩。
劇中劉德華飾演的墨者革離,他因獨守任俠之道,被當時已經表態支持秦國大一統以鞏固大和平的墨家遺棄,獨自一人,風塵僕僕趕到被包圍的梁國城下,以一擋百,以智謀取勝。革離孤身應戰,卻出奇制勝,民心歸向,他一介不取,卻引起顢頇在位者的嫉妒心。他其貌不揚,卻贏得美人心。
張之亮鏡頭底下的革離,很有理想主義的色彩,也為有理想神性與人性衝突下的妥協與犧牲預埋伏筆。也因為如此,他把劉德華塑造成留著小平頭,滿臉鬍渣、穿著粗布麻衣,非古似今的造型,似乎暗示著像這樣的英雄不管在今在昔,都很難存在。其他人物的塑造例如王志文飾演的昏君梁王,韓國老派演員安聖基飾演與城共存亡的敵國大將軍,和錢小豪飾演徘徊在良知和權力間的梁城守軍,都為電影加分,其中由吳奇隆飾演的弓箭手子團,在戰場上驍勇射敵的英姿,讓人活脫脫聯想到<魔戒>裡的神射手Legolas。
守城戰役拍的用心,最大的視覺效果是改變了傳統古戰爭的陸地攻防,創造了由挖地道衍生的水攻淹巷,「天兵攻城」那一幕更是利用現代的產物「熱氣球」發想出來的創意戰術,增添了視覺美學的創意和娛樂效果。
儘管這部片有大片格局的資金和人才,但說故事的方法卻極富人文況味,反戰的主題,加上對歷史的想像,讓這部從籌拍到完成歷經十年歲月的艱辛,有了對等的價值。也讓這幾年看膩了武俠大片的觀眾,有了耳目一新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