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22, 2007

看山非山,看水是水:<一一>參悟的人生境界

最近重新閱讀台灣電影新浪潮的史料,不少的舊作也重新再看,有些過去奉為圭臬的作品,隨著年齡的增長,評價似乎也跟著歲月淘洗而去;有些作品(例如楊德昌的<一一>“A One and a Two”),彷彿跟著你的人生腳步,越來越像醒腦丸一般提醒你的生命曲線。劇情沒變,但看的人青春不再,台詞依舊熟悉,但心境的轉換竟有著無限的感嘆。

提起台灣電影新浪潮的旗手楊德昌,他的第一部作品<光陰的故事>是當時才讀中學的我認識新浪潮的啟蒙作品,之後他的電影就便一路伴隨著慘綠少年的我,文藝青年的我,意氣風發的我,世故麻木的我…。楊德昌擅長探索的都會、人性、和感情狀態,有一種車馬喧囂外的冷靜,一種宣洩情感後的理性,像<牿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血性青春,<恐怖份子>的後現代台北,<獨立時代>的價值迷惑,有時讓人有一種錯覺,是他的電影刻意捕捉著緊貼自己生活中的人、景、心理狀態,還是我的生活刻意追隨著他的鏡頭軸線?

於是七年前,我離開了台北,到了溫哥華,台灣新浪潮在當時早早就劃下了句點。2000年,許久沒有作品問世的楊德昌拍了一部沒人猜得懂片名的<一一>,這部片因為楊德昌和台灣電影、媒體界的齟齬,直到目前為止尚未在台灣發片過,但這部片卻讓他再度贏得國際影壇的高度肯定,同一年,他贏得了坎城影展的最佳導演—國際影展最高個人榮譽。沒辦法在台北看到這部片的我,卻遠渡重洋在溫哥華的戲院裡感動落淚。



鏡頭關注的角度環繞在這個現代家庭成員間的感情、壓抑與困擾,敘事手法卻是多線並行,其中有一段由吳念真飾演的父親赴東京與舊情人重溫年輕時的遺憾,感性的旁白,手牽著手的畫面,切換到女兒在台北街頭情竇初開與男友牽手過馬路的場景。追憶似水年華,感情從蓓蕾綻放到嗔痴愛恨交雜,父親也曾經是初戀的少年,女兒也會歷經情感的苦澀。鏡頭的光影,透露著主角們的心事,也讓心領神會的觀眾動容。

那是一種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到看山又是山的轉折過程,一個住在台北都會的中產階級家庭,老中小三代面對各自無法解決的瑣事傷神,直到家裡的老奶奶中風,植物人般地躺在家中,家中所有成員選擇、被迫或者潛意識地來到不能言語的病人(鏡頭)床前,各自(對著觀眾)自剖心事、秘密和空虛。片中每個人都彷彿不想過自己正在過的生活,只有年紀最小十歲的兒子洋洋,用著童言童語,卻直戳核心的方式,提醒每一個大人,事情的本質。就像洋洋不管何時何地都拿著相機,拍著每個人的後腦杓,因為「你們(大人)只看見事情的前面,我把你們看不到的後面拍給你們看啊!」而當所有的大人把無力解決的問題吃力地吞下去,選擇回到原來的生活重新來過,純真象徵的洋洋說話了,他在老奶奶的喪禮中念出了自己的心事:「奶奶,我覺得我也老了….」。稚嫩的嗓音,自然的表演,看過的人,心卻微微在痛。

<一一>的表現,儘管少了楊德昌作品中特有的冷犀風格,但背後體現的情懷卻是他目前為止最成熟,寬容但鏡頭運用卻相對簡潔的一部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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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March 16, 2007

2007奧斯卡回顧(五) 平凡人的奇蹟:Miss Little Sunshine<小太陽的願望>


今年奧斯卡入圍獎項中有一部令人感動又噴飯的”小”電影。紅地毯前女明星年齡最小:片中飾演一心嚮往小小選美比賽的Abigail Breslin,今年才十歲出頭。入圍前導演名氣最小: Jonathan Dayton和Valerie Faris是一對才華洋溢的夫妻檔,處女作問世之前,電影圈沒人知道他們。該片號稱成本最小:製作成本才六百萬美金,卻在美國本土票房創造了十倍以上的票房效益,打下今年小兵立大功最漂亮的一仗。

這部片叫作“Little Miss Sunshine”<小太陽的願望>,去年上片時雖然距離奧斯卡有一段時間(通常越具提名相,上片時間離奧斯卡越近),但最後卻以黑馬姿態入圍四項奧斯卡,拿下兩座小金人(最佳原著劇本、最佳男配角)。值得一提的是,這部片曾經在標榜獨立製片大本營的日舞影展綻放光芒,後一路過關斬將,分別贏得東京影展最佳導演、最佳表演獎(小童星Abigail Breslin),西班牙、美國獨立精神、金球獎等一連串提名與得獎榮譽,這個被譽為“最小的最佳影片”,一路名利雙收,不但讓好萊塢觀察家嘖嘖稱奇,入選為今年最成功的獨立電影,也被美國製片業列為今年行銷奇蹟的最佳商業範本。

<小太陽的願望>說穿了是一部老少咸宜,適合全家觀賞的家庭電影,通常這類題材每年充斥在各個獨立製片大小影展,然後流落到全美大大小小的光碟租售店。為什麼偏偏就它異軍突起,甚至通吃獨立製片和好萊塢影業?答案在:它不但好看,體現美國平民社會的樂天價值觀,它也以不落痕跡之筆,點出了美國夢虛假泡沫的社會議題。

電影一開場就是一幕相當美式的爆笑畫面:一張滿臉雀斑、配著厚片大眼鏡、身材圓滾滾的小丫頭,WOW的眼神正面特寫,切入一幕在電視上播出的選美后冠揭曉:得獎者誇張、失控、喜極而泣的表情。小丫頭把這個激動的瞬間給錄了下來,像研究證據般地反覆觀看、模擬、演練:是的,她報名了加州小太陽選美大賽,而且,她剛獲得大會後補通知,而且,全家人在一陣凌亂爭吵之後,決定開車從家鄉小鎮橫越千里到加州支持小女孩的美麗心願。

開車追逐夢想,一部美國本色的公路電影。但是,開車上路的卻是一部黃色中古破舊麵包車,勉強塞下包括爺爺、舅舅、一家大小六口人。不僅如此,一路上全家大小問題不斷:滿口髒話,吸海洛英的爺爺;滿口談成功,卻一事無成的爸爸,每天奔波,卻老是買速食炸雞當家人晚餐的媽媽,一心想考飛行學校,為此守戒語(封口不說話)長達九個月的憤怒哥哥,自詡研究普魯斯特第一人卻不堪學術敵手搶奪升等榮譽和枕邊愛人,憤而自殺的同性戀舅舅。破爛的黃色麵包車,一路上不斷拋錨,一家大小,也為了枝節齟齬,互K爭吵,一直到車子破到跑不動,必須全家下車合力推,才能發動再度上路,全家人在此刻也開始隱約意識到一家人的向心力,然而車子動了就再也停不下來,全家人一路上必須一個一個追車跳上車,在漫長的公路上荒謬而浪漫地橫衝直撞。

一條公路,象徵著美國夢(選美)的追求歷程,黃色麵包車,承載著世俗社會的虛矯與平凡小人物的疲憊,追尋的過程,歷經生、死、幻、滅,所有人在旅途的終點看清了他們的夢想化為泡沫,然而小孩的美夢呢?在虛假誇飾的美國社會表象下,胖胖四眼田雞的小丫頭是否成為成人殘酷的祭典?還是全家人將以開著小麵包車往前衝的精神為自己的家庭價值作最後的反撲?電影在這裡作了一個不著痕跡的轉折,透過同志舅舅的口,提到文學家普魯斯特慘澹一生卻睿智的思想價值,成為本片的珠璣之語,也對美國文化提出寬厚的反思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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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March 09, 2007

奧斯卡回顧(四) The Queen<戴妃與女王>:冠冕下的人性角力



沒什麼太大的意外,今年奧斯卡影后頒給了賽前呼聲最高的“女王”-在“The Queen”<戴妃與女王>片中飾演伊莉莎白二世的英國老牌演員Helen Mirren海倫米蘭。在電視上看到海倫米蘭,鏗鏘有力的英倫口音,泱泱大氣的風範(她致詞中表示把這座獎和其他四位實力精湛的入圍者分享),高舉手上的小金人將”光榮獻給女王”,高貴的風采卻配上隨意低調的禮服,像極了他戲中扮演的女王,也讓人不禁聯想起現實社會中的皇室生活,相對現代社會而言,皇室似乎是保守落伍的代名詞,一種不合時宜的存在象徵。但她卻是那麼遙遠而又和你有些息息相關,在生活中,你可能曾經對著她的肖像行禮,對著她宣示永遠效忠,但是她卻又是那麼地遙遠不切實際,似乎只有靠著電影的戲劇性連結,才讓人恍然大悟:”哦!原來女王也有凡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

我想這也是這部電影高明之處,導演Stephen Frears(史蒂芬佛瑞爾斯)把故事背景設定在一個真實發生的場景中:1997年八月,英國人愛戴的戴安娜王妃突然意外在巴黎街頭身亡,這個震驚世界的消息傳開之後,頓時成為各國媒體的頭條焦點,英國的最高王權領導人伊莉莎白女王當時和皇室一家人在蘇格蘭的夏宮Balmoral度假,半夜被僕人叫醒,起床打開電視乍聞這件消息,但是和當時新上任的工黨首相布萊爾不同的作法是,女王命令僕人把所有的電視、收音機收起來,不讓威廉和哈利王子接觸媒體發佈的任何訊息,以免受到無謂的傷害。但卻因為錯失了第一發表悼念訊息的黃金時間,讓英國人民不滿的情緒不斷地醞釀,終至民怨沸騰,幾乎動搖王室在英國的地位。導演巧妙運用時事和當時新聞畫面交叉剪接的鏡頭,替劇中的人物尋找到相當有利的戲劇張力:在英國人眼中披著層層面紗的女王,內心不容置疑的保守與固執,和前任媳婦戴安娜之間的複雜情結,兒子查爾斯王子運用民氣暗地裡企圖逼宮,菲力普親王不知民間疾苦的貴族心態,都顯現了古老權力象徵的皇室,面對民意如潮水的現代社會,顯得如此荒謬而不知應變。相對的,從女王和宮廷畫家的對話中,觀眾才明白這位位居深宮的君主,其實是沒有公民投票權的:享盡榮華富貴,卻是民主社會的邊緣角色,權貴與公民,富貴與自由,成了最鮮明的矛盾和對比。



無疑地,這齣女王戲的重心當然是在女王海倫米蘭身上,姑且不論她在髮型、扮相、口音、身段上,不僅將當今的伊莉莎白女王模仿地唯妙唯俏,更令人激賞的是,那場女王獨自開車在森林裡偶遇難得一見的雄鹿的場景設計。

美麗的雄鹿乍現,讓女王驚嘆造物主之美,而後這隻象徵皇室的雄鹿卻被圍捕的獵人獵殺,砍下了美麗雄偉的鹿頭,製成了傳統皇家裝飾的標本。原本屬於皇家的鹿,卻死於尋常百姓家,原本是皇室一族的美麗戴妃,卻選擇離異,最後被狗仔隊追逐而命喪黃泉。女王捍衛和深信的皇族傳統,不也就像那頭美麗的雄鹿,早成了歷史的標本?

不用太多言語堆砌,不需文字著墨,意境卻是如此聚焦有力,不得不佩服導演史蒂芬佛萊爾斯清晰又高明的影像處理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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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March 02, 2007

奧斯卡回顧(三) 全球的娛樂話題,美國人的觀點

奧斯卡金像獎上個星期天(2月25日)在全球眾所矚目的焦點中隆重落幕,不但當天吸引了美國本土四千萬觀眾的收視率,上億美金的廣告收入,隔天搶佔了國際大小媒體的版面,明星、話題加上流行時尚,撇開電影龍頭地位不談,奧斯卡倒越來越像全球化形塑的娛樂風尚指標。

說真的,看了好幾年的奧斯卡,今年的頒獎典禮還真的蠻好看的,有熱鬧,也有門道。知名的脫口秀女主持人艾倫狄珍妮祭出輕鬆又不失自我風格的主持功力,穿梭在台下和幾位入圍者即興互動,用笑話和生活化的表演(數位相機、吸塵器、嬰兒揹帶背著小金人等)得到不少掌聲和肯定。50人擬聲大合唱營造出的絕佳的電影音效,也帶出影音技術的細緻,運用光影和人體的肢體表演,模擬出今年多部入圍影片的代表影像(例如:“The Departed”<神鬼無間>的槍,“Little Miss Sunshine ”<小太陽的願望>的小黃包車),不僅表現出向入圍者致敬的誠意,在表演層次和藝術品味上也提升不少。與去年的頹勢和主持人冷笑話不斷,今年的奧斯卡,倒是扳回了不少顏面。

然而頒獎典禮的核心:得獎名單的揭曉,卻有些倒人胃口。這份名單,讓人見證美國英雄主義的本位心態,美國本土觀點的根深蒂固。就好像賽前外界一致讚美的今年奧斯卡史無前例的“國際化”、“種族多元化”。答案揭曉的結果是:<神鬼無間>囊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剪輯和改編劇本四項大獎,成了最大贏家。先前和奧斯卡失之交臂五次的<神>片導演馬丁史柯西斯在上台前贏得壓倒性的掌聲和英雄式的歡呼。而真正凸顯多元性,探討種族熔爐問題,賽前入圍七項的大熱門“Babel”<火線交錯>只抱走了一項最佳電影配樂,令人傻眼。

就電影的原創性而言,<神鬼無間>是改編香港商業片<無間道>的商業大片 ;就電影的藝術性而言,史柯西斯的<蠻牛><四海好傢伙>更勝於這部。要說只能說美國人可能太喜歡這部片,或者奧斯卡覺得虧欠這位老牌導演太多,所以,賽前的各種預測和號稱奧斯卡風向球的各個獎項,都嚷著把獎給了老馬吧!反正向來拿過奧斯卡 “遲來的榮譽”的人不差馬丁一人。而令人跌破眼鏡的是,象徵整體最高榮譽的最佳影片也一併給了<神鬼無間>,讓表象堪稱為“世界性”的奧斯卡,內在實則充滿美國人的觀點,美國主義的背景。

除此之外,奧斯卡強烈的美國色彩也反映在政治正確上,就像今年以前副總統高爾為主角的紀錄片 “An Inconvenient Truth”<不願面對的真相>擒獲兩座小金人(連電影主題曲也以黑馬之姿大敗連續三首歌曲入圍的對手“Dream Girls”),除了高爾本人成了當天台上的超級明星,以溫室效應帶來地球浩劫的 警示主題,也以“道德勸說”的姿態主導當天的會場氣氛(當然也影響著影藝學院評審們手上的選票)。不過,這是積極正面,好的影響。作為娛樂人心的電影工業,能夠以影像的渲染力改變文明,甚至凌越政治之上,對於文以載道的文化人來說,這倒是一件令人驕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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