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國際電影節系列（10）--城市的陰暗之光：評高文東「美食村」（Sweet Food City）

今年中國電影依舊在溫哥華國際電影節吃香，去年的龍虎獎連頒給兩位中國導演，今年中國電影再度連莊，得到大獎的是唐曉白的「完美生活」（已在本系列介紹過），另一部參展片「美食村」導演高文東則獲得評審的特別表揚。

高文東今年因為簽證關係無法到加拿大，但該片談論的城市問題讓人感興趣。中國城市十幾年來的高度發展有目共睹，城起城落間，不但改變了社會發展的面貌、也消滅了人們的集體記憶。導演片中的「美食村」，是大連開發區90年代相當繁華的美食廣場，卻在10年間迅速沒落，為的是一個更大的城市發展計畫，「美食村」淪為犧牲品即將被拆遷，於是高樓成了廉價的出租公寓、裡頭住著底層的攤販、流氓、窮人、老人、妓女。故事的引線，就從殘破城市一角的一對年輕男女開始。

鏡頭一開始就是一個打扮入時的美眉（婷婷）從堆滿垃圾的建築間走入鏡頭，無所事事地在巷弄間晃蕩，卻被不良少年搶走皮包，所幸被原來熟識的無業青年（三寶）解圍，出於感激、出於無聊，兩人展開一段若有似無的情愫。

婷婷事實上是援交女，躲到美食村是為了擺脫黑勢力的糾纏，遇到三寶，厭倦了皮肉生涯，和三寶及靠收破爛為生的父親組成臨時家庭。黑勢力追到美食村，打算和過去一刀了斷的婷婷，盤算著做完最後一筆「生意」就收山從良，於是騙了三寶說回老家。三寶知道真相之後，憤怒地和黑道大哥攤牌，有如唐吉訶德以螳臂擋車的姿態直搗黃龍…。

坦白說，故事架構並不特別吸引人，但說故事的同時導演卻給了相當寬廣的視覺空間，讓觀影者看到獨特的城市生存圖像。例如鏡頭底下的邊緣人物：隨時席地躺樓梯口就呼呼大睡的臨時工人、隨時叼煙點火的援交女、鎮日方城之戰的媽媽桑、每天晨起刷牙朝樓下漱口的失業小混混、赤身裸體在門口玩耍的小娃兒。像中國獨立導演慣用的法則，高文東用紀實的手法還原美食村這個被陽光遺忘的陰暗角落，宛如廢墟的一方土地滋生著各種罪惡、卻又是底層求生最艱難的掙扎。

就像熱愛電影的中國文藝青年一般，高文東花了八年了時間，自學拍電影，在片中，他也不能免俗地穿插「第七封印」（柏格曼）、「中國」（安東尼奧尼）等影片片段，三寶的角色和最後的結局更有楊德昌當年「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象徵精神。該片完成於2007年，導演也在片尾向三位同年逝世的大師致敬。

鏡頭的最後，導演讓觀眾親歷美食村「城中村」的處境，鏡頭拉大到整個大連開發區，殘破的村落格外一條街，竟是城市中最繁華的地方。無巧不巧，讓我想起溫市中心東區的景況，光鮮的街市一轉，竟是最破舊黑暗的巷弄，其中處處存在著螻蟻般自生自滅又自得其樂的生活。

VIFF溫哥華國際電影節（8） 「文雀」：不按排理出牌的老港情

香港電影界的「長毛」杜琪峰今年的轉變挺大，「蝴蝶飛」、「文雀」徹徹底底地遠離了慣有的杜氏暴力美學風格，前者是部女性電影，很可惜觀眾不買帳，票房悽悽慘慘；後者今年獲邀柏林和溫哥華等國際影展競賽和觀摩單元，評價也是兩極，杜琪峰本人自己則很篤定，「總是要變的，變得怎麼樣不重要。」

「文雀」堪稱是杜琪峰一次孤注一擲的改變，該片拍了長達4年之久，原因是導演不想回到過去擅長的黑社會警匪片的陰暗風格，因此一路改改停停，於是，我們在銀幕上的街頭追逐，扒手行竊，彷彿輕歌曼舞，大量的爵士音樂襯底，像是一部懷舊的音樂劇，也讓人看到杜琪峰刻意浪漫底下的斧鑿痕跡。


故事架構其實很簡單，故事主角為4個鎮日遊手好閒，在街頭專門偷拐的扒手（片名「文雀」就是香港人慣稱的扒手）。老大是任達華，帶著三個同黨（林家棟、羅永昌等人）專門在高樓林立的擁擠街頭竊取路人的錢包為生，白天幹著見不得人的事，但私底下卻又喜歡遊走香港大小街頭、用老相機抓住街頭即逝的人物。某一天，任達華的鏡頭裡突然闖進了一名倉皇失措的神秘女子（林熙蕾飾），美麗的女子就像金絲雀，帶給人一絲驚豔實則禍從天降，性感的女人原來是黑社會老大的情婦，護照被扣留、24小時被跟蹤，她遂將計就計，色誘4個扒手，為她盜取保險庫的鑰匙取回護照，也還給她自由。

出於某種俠氣、或者浪漫情懷，扒手領頭居然接下挑戰：那就是只要在一場風雨飄搖的黑夜裡帶著這本女子的護照一路順利走到中環，黑社會老大就答應放了她一條生路。

但，那是一條決戰的險路，也是杜琪峰營造浪漫氛圍和表線主義交錯的重要場景，眾人決鬥的武器不是刀槍狠鬥、火光四射的飛車追逐，而是一模一樣的傘花、四濺的雨花、藏在唇舌間的刀片，有一對一的交戰，也有你推我撞的伏擊，少不了的慢動作、臉部特寫，對照營造氣氛的爵士樂、像極了舞蹈的打鬥，像極了老電影「萬花嬉春」的雨中戲景。

說穿了，故事的軸線不是看點，導演的真正用意在攝取舊風情的香港、留住香港的政治與歷史軌跡：像是影像上時時出現的老舊擁擠茶餐廳、透過扒手領頭的相機攫取的老街、小巷、樓宇，雙層巴士、鴿子籠公寓、幾何構圖樓梯…，儘管外頭的世界熙來攘往，所有外來客留駐香港的目的或者只有眼前、只有近利、只有權力和剝削，但真正瞭解香港、伴香港於斯的，或許才是這群別人看不起眼的俠盜吧。

很明顯地，這是一部表現形式凌駕於內涵的風格片，香港城市的內在性格和歷史空間，卻因導演刻意模塑的浪漫風格而模糊失焦，杜琪峰這回捨棄自己過去拿手的血性方剛，轉而讓冷峻犀利的鏡頭添加暖色，可惜營造懷舊氛圍成了堆砌的華麗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