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24, 2006

長青樹凋零 悼勞勃阿特曼



這個星期對全球電影界來說,是個令人悲傷的一週。11月21日,好萊塢鬼才導演勞勃阿特曼因血癌過世,享年81歲。提筆的當下,又乍聞法國資深男演員菲利普諾赫(Philippe Noiret)也因癌症病逝。兩位老牌電影人都屬個性鮮明,作品獨樹一格,先後幾天陸續離開人世,令影壇人士唏噓不已。

勞勃阿特曼是我個人相當崇敬的一位導演,不只是他向來才華洋溢,不按排理出牌,卻又犀利的電影風格,以及勇於突破自我的創作人典範。他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美國獨立製片巨擘,在美國影壇,他是唯一堅持當了40年的獨立製片導演,而且總是以他的方式來拍片,甚至藐視自己過去為錢而拍的一位本色導演。

勞勃阿特曼一向以犀利的敘事手法和舉重若輕的演員調度,聞名影壇,同時他也相當多產,有不少代表作品,而讓他闖出名號的是1970年諷刺美軍參加韓戰的電影M-A-S-H<外科醫生>。這部片以看似荒誕混亂的劇情和結構改寫了美國拍片方式,也嘲諷了當時的政局。可惜這部老片至今無緣見到,對於我來說,見識到阿特曼的電影功力,是在十幾年前還在英國唸書的倫敦電影節場合,第一次看他的作品Short Cuts<銀色性男女>,便被劇中多重繁複的情節,眾星雲集的一線演員,一針見血的社會批判的風格和手法深深震懾。後來回頭又看了他的一系列同類風格之作:明刺暗諷好萊塢演藝界和浮華社會的The Player<超級大玩家>,挖苦名媛時尚界怪現象的Pret A Porter<雲裳風暴>,以及六年前在溫哥華國際電影節看到的Dr. T and the Women<浪漫醫生>。幽默、諷刺、對人性深刻的刻畫,善用大牌”譁眾”,卻不”取寵”,在評論界,他是美國人口中的藝術片大師。

終其一生,他執導演筒將近60年,入圍得獎無數,包括坎城最佳導演(1992,The Player <超級大玩家>),威尼斯金獅獎(1993,Short Cuts<銀色性男女>),金球獎最佳導演(2001,Gosford Park<迷霧莊園>),他個人和影片也曾經六次入圍奧斯卡獎(光是最佳導演就入圍了五次),卻屢屢與小金人擦肩而過,直到今年美國影藝學院決定頒給他一座終身成就獎。

他和好萊塢之間的關係向來若即若離,一向語出驚人的他在拿到了終身成就獎的金像獎頒獎典禮現場時才透露,原來他早幾年作了人工換心的手術。他挖苦影藝學院在他八十歲高齡”急於”頒給他這個獎”恐怕太早了!”,因為”捐心給我的是一位四十歲的女士”。他開玩笑說,對於奧斯卡榮銜,”我恐怕還有四十年的時間可以奮鬥。”語出不到一年的光景,突然傳來他過世的消息,事實上,勞勃阿特曼手拿小金人當時,已經和癌症病魔對抗年餘,儘管在病榻前,還念茲在茲自己下一步拍片計畫。過世消息傳來,讓人無限惋惜。

有些人總是一再地挑戰自己,不管世俗的眼光,不在乎市儈的商業數字,只想完完全全終其一生地描繪出自己的夢想,或許是超凡的堅持與勇氣,或許是他天生就有一股千萬人吾往矣的自我格調,勞勃阿特曼的電影和人,總是帶著夢想和社會批判,讓人有所期待,也讓人屏氣凝神,他的離開,是影壇的損失,然而離開之前,他向電影界賣了一個關子。他今年五月份在醫院裡召開記者會,他說:”下一部電影是關於死亡。”電影當然沒有拍成,現在回想起來,或許這是阿特曼向他熱愛的電影藝術,向全世界的影迷告別的一種方式吧。

”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願阿特曼安息。






Friday, November 17, 2006

VIFF2006光影聚焦系列六 馬來新獨立電影先鋒:<太陽雨>



記得法國新浪潮一位電影大師曾經這麼說過:”當限制在哪裡,美學就在那裡產生。”這句話用在當今馬來西亞獨立電影健將何宇恆身上,倒是蠻適當的。何宇恆,一個頂著美國名牌大學電機碩士的高材生,回到馬來西亞之後卻半路出家,跑去拍廣告,玩影像玩上了癮,便以單打獨鬥的方式,自己寫故事,自己拍電影,把幾十年來從不曾被世界注意的馬來西亞影壇搞得熱熱鬧鬧的。

第一次認識何宇恆是在兩年前的溫哥華國際電影節,當時他帶著自己的第二部作品<Min>參加龍虎獎角逐。頭一回看馬來西亞電影,頭一回碰見他,訝異於這麼一個才華洋溢,會講多國語言卻又默默耕耘多年的華裔電影人。兩年後再次見到他,依舊是小平頭,白汗衫和牛仔褲。依舊帶著自己的新作品到溫哥華觀摩,但是兩年之後,他的電影故事更精鍊、影像更成熟,甚至跑國際影展的能見度都大增不少。除了香港亞洲電影節,最佳新導演的頭銜之外,他還被亞洲電影記者們冊封了個”馬來西亞新獨立電影運動先鋒”的稱號。

<太陽雨>故事講述一個剛唸完高中的男孩阿東,從鄉下來到大都會吉隆坡找尋久未謀面的哥哥,心理打算藉著這次的旅行拉近兄弟甚至和自己母親的關係。然而這趟旅程,卻是哥哥的死亡之旅,阿東和母親也陷入過去同哥哥歷經過的疏離關係。在一次次的出走中,他發現從複雜的大都會回歸,在回家的路上,因為內心的糾結,熟悉的家鄉也變得模糊。年少的青春悸動與人世的滄桑變化,使得少年一夕之間長大世故,也讓觀眾感受到導演在影像背後表達出超齡的生命意涵。

馬國獨立導演如何宇恆,還有一批人如李添興、陳翠梅、雅斯敏阿莫、劉成達、邱湧耀等人,他們都很年輕,都以拍DV和短片出身,而且大部分都是會說中文的華裔子弟。雖然和馬國主流電影(多以恐怖片、愛情喜劇為主)涇渭分明,政府也不怎麼重視他們,他們的作品如今卻在國際影壇大放異彩。今年的東京國際影展單元之一”亞洲之風”便策劃主導了大馬電影,大篇幅重點介紹馬來西亞這群剽悍的獨立電影人。

這群很”獨”的電影運動者,不僅自己向外籌錢拍電影,在國際各大影展個個擊破,他們還自己搞”小圈圈”,組聯合陣線辦共同記者會辦放映活動,政府不支持不要緊,自己帶著片子找資金,何宇恆的<太陽雨>就是被劉德華自組的Focus電影公司策劃的”亞洲新星導”計畫看上,成為六位被發掘挹注資金的新人之一(六部電影包括目前在大陸掀起票房狂潮和話題的<瘋狂的石頭>)。他們還會互相幫助求進步:<太陽雨>雅絲敏軋了一角。何宇恆也跑去陳翠梅的<蘑菇兄弟們>片中爆粗口。演技互相補位,幕後不論剪接攝影也相互支援。

這就是新浪潮的獨立精神。從六零年代的法國、德國起家,影響了東歐、亞洲日本、台灣、香港等地,如今又在馬來西亞開枝散葉。回到磨筆尖的起始點,我要大聲鼓勵那些現在正在默默耕耘,往電影殿堂努力的好友和有心人:從哪裡開始?從小成本開始。從哪裡下手?朝精兵制進行。只要有創意,不斷拍出東西,有朝一日,你/妳也會交出亮麗的電影成績單!

<無極>的過與不及



這幾年眼看著繼李安的<臥虎藏龍>結合兩岸三地的人才、明星、資本打造的華語大片,使得列為名導之林的中國第五代導演紛紛起而效尤,像張藝謀的<英雄>、<十面埋伏>到最近殺青的<滿城盡帶黃金甲>,何平的<天地英雄>,第五代導演中”知識份子的良心”陳凱歌也放手一搏了,他入圍金球獎的新片<無極>,前陣子終於在北美戲院問世,陳凱歌導演本人還跑了一趟溫哥華作新片宣傳。
由於採訪工作的關係,我與陳凱歌從八年前的東京影展初識,當時他為<荊軻刺秦>奔走,我在東京作了一次獨家採訪。陸續的幾年,隨著他拍片的版圖越來越廣,我反而在北美的洛杉磯和溫哥華,增加了和他碰面的機會。

陳凱歌的口才一流,隨口一聊,引經據典,不過,要直探這位藝術家的內心,卻發現其靈魂深處無比沈重,就有如他的<無極>,去年這部電影在亞洲上映時,爭議一時,兩岸三地對作品的反應不一:有人驚嘆,有人爆笑,有人心領神會,有人大失所望。然而美加版和亞洲版在部分形式和內容上是大相逕庭的:北美的版本在故事一開頭,直指三千年前中國處在一個未知,人神共處的年代,在滿神(陳紅飾)的旁白敘述中,人世間充滿了墮落,但也有人與神之間的承諾。(恰恰符合電影的英文片名"The Promise")亞洲的版本則直接交代一個恩怨情仇和無情命運的故事。光是開頭,便影響了整個電影的主題和內涵:使得片中真與善的化身 -- 韓國影星張東建飾演的奴隸崑崙,超越了世俗認定的權貴-- 日本影星真田廣之飾演的光明大將軍,成為鮮花盔甲的真正主人。

儘管<無極>創造許多中國影史第一的紀錄:攝製成本第一(加幣五千多萬),影展行銷手法第一(花千萬在坎城租下法國古堡開派對造勢),內地票房收益第一(打敗周星馳的<功夫>)。可惜的是,<無極>在藝術成就上卻令人困惑。他藉糾結在善惡、金錢與真愛的主角們諷喻中國當今社會的人們,但是卻聽到觀眾看張柏芝被張東建帶著狂奔,卻像風箏一般飛上天時的爆笑聲。他憂心中國電影市場被好萊塢吞噬,卻依樣畫葫蘆拍了一部有<魔戒>影子,卻沒有<魔戒>靈魂的商業大片。
這位曾經備受期待的中國電影大師,目前正陷溺於形式與內容,藝術與商業的矛盾之間,就像他不堪自己的大作被內地網路改成搞笑版的”一個饅頭的血案”一般。二個半小時在電影院裡頭,我被極盡奢華,富麗堂皇的魔幻影像包圍,卻不由得低頭思索,陳凱歌站上了包括好萊塢的國際舞台,我卻由衷地懷念起他二十多年前的<黃土地>,同樣對土地人民的關懷,同樣的電影反思,如今的陳凱歌,到底是過還是不及?(本文作者范琪偉,Email: rachel_cinecafe@yahoo.ca歡迎讀者交流。 )

Friday, November 10, 2006

作者的身份認同和雙重自我: 再探<一年之初>



六年級生的台灣導演鄭有傑,特別偏愛身份認同和雙重自我的主題。從他的第一部短片<私顏>(Baby Face),他自編自導自演片中一個俊美無比的男孩,被受傷毀容的男同學暗戀,兩個人各自面對鏡子的自溺和自憐,影像背後探索的其實是一個人內心的雙重自我,或許也是文學中對美少男的一種自戀謳歌吧。

第二部片<石碇的夏天>(該片獲得金馬獎最佳短片獎)探討的是身份認同的主題,在一個叫作石碇的台灣北部小鎮,兩種文化在衝突拉扯。其一來自男主角大學生的老祖母,身上穿的日本和服和中國旗袍體現殖民文化的軌跡。其二來自於一個從魁北克遠負台灣教英文的加拿大女生,女孩的身份約略感受到沒有明言的魁北克認同問題:法語文化在加國英語霸權環境下的困境和掙扎。 <一年之初>再進一步跨大身份認同問題:台灣國共戰爭遺留下來的泰北孤軍後裔,這群人在台灣幾十年的時間,沒有身份證,操著獨特的口音讓他們成為被社會遺忘的邊緣人。儘管鄭有傑鄭重其事地說明拍這一段,沒什麼政治考量,但是在報章雜誌裡關於泰北孤軍的斷簡殘篇,卻是他長年來觀察的重心,甚至走訪當事人,和演員共同創作模擬角色的真實性,一點一滴形成他日後創作的版塊。

為什麼總是在認同和雙重自我議題上迴旋不去?說穿了,導演成長時代乃至到目前的生活狀態,總是在兩種文化(中、日)的衝擊和擺盪中。鄭有傑的父親是日本華僑,早些年代台灣紡織商人走遍全世界創造了台灣七十年代的經濟奇蹟,也造就了他家三兄弟分別在台灣、日本和美國三地出生、成長,他在台灣出生長大,念的是台灣頂尖大學,沒有留洋,卻操一口流利又道地的日語,因為他在家裡必須和父親說日文。和父親的距離,因地域分隔的兄弟之情使得他在片中對父子、兄弟關係多所著墨。成長期間,因身份特殊,雙重語言的環境,讓他對認同問題極其敏感。也讓傾向作者論導演的鄭有傑決定在電影中坦白自我,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大哉問”。他經常說,自己會一腳踏進電影圈,完全是大學時想作文藝青年。電影導演,似乎是命中注定,似乎又是那麼不協調地闖進他的生命裡,他說 :如果不作電影導演…“我應該會是一個商人吧!幫爸爸作紡織生意…”儘管才華洋溢,被台灣影評人譽為是當今最受期待的影壇明日之星。一直以來,他對於電影這條路,還是很猶豫。就像他藉著片中張榕容飾演的小惠,隨著火車穿過時光之流,在意識迷茫和對人生迷惘的時空,攤開自己的掌心說:”我有兩條生命線,在另外一個世界又有另外一個我,正在作切換也說不定。”

誠如電影裡傳達的“平行世界”觀(Parallel World),於是乎有兩個互不相干的世界,其中各有一個一模一樣的你,只是你們兩人永遠都不會碰在一起,也無從知道對方的存在。” (例如:奇士勞斯基的<雙面薇若妮卡>便把這樣的觀點和想像發揮地淋漓盡致。)<一年之初>對於這方面的書寫只淺嚐即止,有些可惜。只不過”觀影作者論”的我,想像的翅膀已經飛離了牢籠,寫到這裡,不由自主地也陷入了多重影像的虛幻對照真實世界的我,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我不禁也問起了自己生命中那塊曾經命定卻又被現實淹沒的渴望和理想:”如果不是如何如何…在另外一個平行的世界裡,另一個我,此刻又在作什麼呢?” (本文作者范琪偉,email: rachel_cinecafe@yahoo.ca ,歡迎讀者交流)

Friday, November 03, 2006

VIFF 2006 光影聚焦系列五: 一年之初



今年溫哥華電影節龍虎獎的年輕導演中,有一部片子讓人眼睛一亮,六年級生的年輕導演,一群甚至更年輕的七年級生演員,拍了一部五個小故事串連起來的戲中戲,電影展現的實驗風格和多重敘事結構讓人感受到這群年輕人在影像和表演上的強烈企圖心。這部作品<一年之初>來自台灣,申請電影輔導金拍成的處女作,但論結構、技術和型態,都是近幾年來難得一見的佳作。

導演鄭有傑在影展期間帶著他片中的女演員張榕容作客溫哥華,當下感受到這部片在影展時受到本地華裔年輕族群的熱情。UBC有個由華裔學生組成的藝文社團 - 等等主義研究社 ,首映當晚幾乎整個社團五六十人趕市集般殺到電影院捧場,落幕之後台下掌聲不絕於耳,夾雜著尖叫歡呼聲,年輕羞赧的導演台前報以淺淺的微笑,有些激動地回答觀眾熱情的Q&A,”“潛伏”在台下相對成了LKK的我,心情也跟著澎湃蕩漾起來。台灣電影獨立製片,歷經跌宕,危機、谷底,儘管現在論起色還言之過早,但這部片讓我看到了台灣新一批的電影世代,不理會現實的困頓,拋開舊包袱,決心拍部誠意之作的用心和努力。

影展期間和鄭有傑、張榕容一行人碰了好幾次面,有正經八百的專訪,也有他鄉遇故知的邊小酌邊瞎聊。很溫馨也很唯心,幾杯啤酒下肚之後話題更是不設防,年輕人的豁達和真誠,讓我這個跑了好幾年線的記者有時會為他們說了太多“實話“而小捏一把冷汗。所幸溫哥華不時興港台八卦媒體的那套寫法,幾次貼身採訪下來,更為這群為電影深耕的年輕人們喝采。

<一年之初>包含五個小故事,主角分別是片場打雜的場務小弟(王鏡冠飾)、泰北孤軍(黃建偉飾)、嗑藥藥頭和女友(柯宇綸和張榕容飾)、黑道大哥(庹宗華飾)、失意導演(莫子儀飾)和謎樣的女孩(柯佳燕飾),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不同的故事,在跨年的24小時期間,因為某些因緣巧合將他們的命運和生活聯繫在一起,戲中戲的設計,把五個獨立卻又緊密連結的敘事線,用不同的電影語法、表演、攝影手法和色調展現出來。何以第一次拍長片就單挑複雜的多重敘事結構?鄭有傑輕鬆地一語帶過:“可能我個性比較怪吧!”。“每次拍片,都會想嘗試不一樣的東西,這次選擇的是結構性比較強的劇本寫法,有了結構,角色劇情才慢慢去發展。”

不到三十歲的導演鄭有傑事實上是半路出家,大學念的是台大經濟系,卻在大二的時候當起了文藝青年,並且瘋狂沈迷看電影與拍電影的夢想,當時他拿著V8,自稱那個時候拍片是“裝酷讓自己爽的!”到電影學院裡頭毛遂自薦,跟著電影界前輩張展、葉斯光學本事,拿攝影機,寫本子,也當演員。第一部短片<私顏>自導自演,緊接著第二部作品<石碇的夏天>深獲溫哥華電影節選片人Tony Rayns欣賞,踏上了他與溫哥華電影節的不解之緣。(下期待續)